“此乃我族中祖师像,”广西老汉说,“近年来邻村祖师像频频失踪,我们早已留意,这厮十日前乘着新年热闹,竟从我村供奉祖师的洞中偷去两尊像,欺我族民,辱我祖师,小子,你怎么评断?”说完,老汉又继续捋弄胡子,凝视坐在地上的司徒彻。
司徒彻焦急地看着石像,情知夺不回来,满脸悲愤不已。
“这位镖师,”阿瑞郑重地说,“晚辈实在不明白,此物换不了半两银子,怎么会令你家破人亡?”
“有人逼我运镖的,”司徒彻悲愤地说,“京城中有间『广胜镖局』不肯接镖,便『有人』诬告说制造兵器,说与闯贼合同一气,被朝廷冠上谋反之罪,全家操斩!若我不从,也会落得同样下场!”
“你说的闯贼,是指李自成吗?”广西老汉问。
司徒彻点点头:“而今京城上下全都怕李自成怕得要死,南有李自成、北有清人、西有张献忠,还有大大小小如翻江龙、冲天鹏、双珠豹之类的盗匪。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刻,当年皇上连保国安民的大将也宰得下手,何况我们这等小民?只消有人密告你谋反,你就是谋反了!”
张献忠四年前大闹四川,杀人如麻,几个月前又屠杀湖南,接着顺势南下攻打江西、广东诸县,广东各县大为震动,南韶官民更是举城而逃,没想到,张献忠忽然掉头而去,改成朝四川方向攻打过去了。
后来才知道,张献忠是畏惧当时正进驻武昌的明朝大将左良玉,因为左良玉曾在玛瑙山把他打得很惨,因此临时改变计划,这一改变,造成四川三百万生灵涂炭,此是后话。
广西老汉若有所思地说:“张献忠逼近广西时,我们也人心惶惶,不过话归正题,我族祖师像为族中重宝,但对外人并无价值,到底会有什么人想要偷取?”
“我委实不知。”司徒彻大力摇首。
“阿瑞!”一旁炒菜的厨房二手又叫嚷了,“这些人在厨房唠叨不休个什么劲?叫他们出去!”
阿瑞道了声是,对老汉和镖师揖手道:“两位前辈好说话,请回外头上坐。”
广西老汉站起身来:“小子,这祖师像你打算怎么处理?”
“我让这位前辈拿着。”阿瑞将祖师像用厚布包好,交到司徒彻手上。司徒彻惊疑不定,不敢相信地捧着祖师像。
广西老汉心中了然,微笑着点头,瞟了一眼外头的大堂,大堂已经在他们对话之间收拾干净,一味堂的工作效率果然够快,那长得胖胖的老板在客人之前穿梭,就像没发生过事儿一般。
毕竟佛山之地尚武,可说是近乎家家习武,所以这等武斗之事不足为奇。
广西老汉寻找一同来的伙伴,发现其余两位广西汉子也已找了座位坐下,一人守着一位镖师,一边注意广西老汉的动作,等候他的指示。
“司徒师傅,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想法,”广西老汉用江湖上的礼节称呼他,“我们到外头坐坐,你看如何?”
司徒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,不知这老汉葫芦里卖的是啥药,但他情知无法逃出老汉的手掌心,只好见一步行一步。
阿瑞看事情有了个结果,赶忙回到砧板旁,帮忙准备食材。
在马老师傅复苏以前,他们必须要将刚才弄垮了的一百多道菜重新完成。
现在是晌午时刻,外场早已坐满了挑嘴的饕客,厨房二手龚师傅正疯狂地将菜肴一道道顺序完成,最令他懊恼的是那锅被打溅了的高汤,那是一味堂的特殊味道来源,而今他必须尽量模拟出马老师傅的味道,只望食客们不会吃得出其中的分别。
更令龚师傅头痛的是,午时正刻章员外便要来了,他订下的酒席尚未完成,尤其最重要的一道“蟹黄鱼翅”也被打翻了,那一道菜首先需将鱼翅水发,至少需要四个时辰来焖煮和洗净。
眼看还剩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了,龚师傅只望章员外忽然取消酒席,不管是临时有事、生病在家,甚至骑马跌倒也好。
这“员外”二字,本来是指“正员以外”的官员,乃可以用钱捐来的名分,所以一般上都是有钱有势的豪绅,因此民间也将地方土豪称为员外。
这章员外是个铁商,专营冶铁,数年前在冶铁业发达的佛山崛起,经营有方,但天底下的大生意没有干净的,因此广东商人亦官亦商,不勾结官员的,也没有活得下去的。
今天章员外请客,点的尽是一味堂绝顶菜色,想来宴请的必是大官,只不知是什么来头的官?
龚师傅要是没将菜做好,不但坏了一味堂的声誉,也坏了章员外的好事,想到这点,龚师傅的压力更大,额头挤出的汗珠也更大颗了。
左右两难之际,他还不忘腾出思绪,跟阿瑞说几句话:“阿瑞。”
“龚师傅。”阿瑞回道。他正忙着为食材加工,手上飞快地运着菜刀,将猪肉用平刀一拉,切成一张张薄得透明的肉片。
“你忘了当初为何会到一味堂的吗?”龚师傅将鸡球捞起,交给一位学徒装盘,另一位帮他洗锅,他则马上接手另一道菜,猪油在火热的锅中沙沙熔开,他抛下一小撮蒜米,蒜米便在热油中吵闹不休。
“我不敢忘。”阿瑞小声说。
“马老师傅告诫过你,江湖闲事别再去管了,”龚师傅说,“你还年轻,好打抱不平,会误以为此天下舍我其谁,要知这是多少江湖客丧命的原因。”
“龚师傅,我有不好的兆头。”
“已经够不好了,还有更不好的吗?”在言谈之间,龚师傅又将一道菜炒好,让跑堂端出去了,“总之,莫强出头,将你过去拳脚功夫化成做菜功夫,造福老饕吧!”
阿瑞默不作声,心里还是忍不住想注意外头的动静,想着不知那广西人怎么样了?
那广西老汉的打扮有些迥异,不似他见过的广西穿着,他记得以前师父曾经提过这类人,如果没错的话,那老汉是一位族中的傩巫,巫师专门负责人神之间的沟通,有人来将祖师神像偷走,巫师们又怎会放过这些人呢?
只是令人不明白的是,什么人会想要拥有这种粗糙的神像呢?
“龚师傅!”厨房门口传来的爽朗叫声,打断了阿瑞的思绪,是一味堂的老板走进来了,“章员外的轿子已经在一条街外了,你有几成把握?”
“老板!”龚师傅头也不回,只管做菜,“蟹黄鱼翅是不行的了!其他九道逐一上菜,稳稳当当!”
老板笑咪咪地说:“那我只好拿出最上等的好酒,向章员外赔罪了。”
老板正要退出去,忽然又回头道:“对了,章员外后头还有一批人马,全都红衣锦袍,眼看是官门中人,还打着旗号。”
官门中人是预料中事。“什么旗号?”
“是东厂的太监,还有锦衣卫。”
龚师傅一听,手上的锅铲顿时停了下来:“章员外要请的是那些人吗?”
阿瑞感到龚师傅四周的空气在剎那间寒了下来,甚至他的手依稀还有些颤抖。
“我已经事先告诉你了,”老板说,“你自己要注意好自己哦。”
“我不会亏待一味堂的。”龚师傅平定了呼吸,又专心炒起菜来了。
老板将肩上的抹布两侧拉齐,边点头边走了出去。
老板离开之后,阿瑞试探性地问龚师傅说︰“东厂太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干什么?”太监被派来地方收税,被称为提督太监的,还是常事,但专门捉拿人犯的东厂也驾临此南疆之地,就不算寻常了。
“不会有好事。”龚师傅抿着嘴唇,呢喃道,“绝不会有好事。”